巡夜司演武场的青石板上,焦灼的气息尚未散尽,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岩浆。李穗桉站在场边,胸口那枚暗铜色的“巡灯”徽章紧贴皮肉,齿轮咬合的纹路仿佛带着千钧重担,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跳。他看着场中那道收弓转身的玄黑身影,一股比百草回天汤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,几乎冻结了四肢百骸。
萧茹的目光扫来,并非审视,更非好奇,而是如同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实质剑罡,精准地钉在他身上。那眼神里没有波澜,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,仿佛他并非活人,而是一件即将派上用场、却又随时可弃的消耗品。那目光掠过他胸口崭新的徽章时,只停留了比尘埃落地更短的一瞬,随即移开,投向孙伯。
“阴兵,李穗桉。”孙伯的声音沙哑平淡,如同在报一件库房里的旧兵器编号,“路先生吩咐,交给你了。”
萧茹没有回应。没有点头,没有言语,甚至连一丝眼角的牵动都欠奉。她只是将那张流转着暗金神曦、仿佛由九霄烈日碎片熔铸而成的金乌翎羽弓随意地负于身后。弓臂触及玄黑劲装的瞬间,那层弥漫在她周身、足以割裂空气的锋锐气势似乎被强行敛入鞘中,但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孤寂,却更加凝实厚重,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山。
她迈步。黑色短靴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“嗒、嗒、嗒”的声响,清脆、稳定、却冰冷得如同冰珠坠入寒潭,每一步都踩在李穗桉绷紧的心弦上。她径直走向演武场另一端,视线掠过李穗桉时,如同掠过空气,不曾停留半分。
李穗桉喉咙发紧,准备好的说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被星煞淬炼过的脊梁,握紧了拳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胸口的徽章仿佛变得滚烫。这就是他的头儿,申城巡夜司的阴帅,萧茹。一个被血海深仇淬炼成冰刃的女子,一座行走的、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峰。
“跟上。”一个冰冷得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传来,如同碎冰相撞。萧茹已走到演武场尽头一扇不起眼的黑铁门前,并未回头。
李穗桉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一丝被无视的难堪,快步跟上。铁门无声滑开,露出后面一条幽暗向下的石阶甬道。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,混杂着淡淡的铁锈味和陈旧符纸的气息。
甬道不长,尽头是一间同样由青黑条石垒砌的宽阔石室。四壁镶嵌着散发出微光的萤石,光线清冷。室内陈设极其简单,只有一张巨大的、刻满繁复星图与符文的黑色石桌,以及几排靠墙摆放的沉重铁架。铁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器物:泛着幽光的罗盘、刻满朱砂符箓的青铜短剑、散发着奇异药香的小玉瓶、以及一些造型古怪、材质不明的金属或骨质碎片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而凝重的气息,这里是巡夜司的“兵甲库”。
萧茹走到石桌前,拿起一枚同样暗铜色、但明显比李穗桉那枚更厚重、齿轮中央灯火浮雕也更为清晰的徽章,随手扔在桌上。徽章与石桌碰撞,发出“铛”的一声脆响。
“你的。”她终于正眼看向李穗桉,但那目光依旧冰冷如霜,“滴血,魂念烙印。”
李穗桉依言上前。指尖在桌角粗糙处一划,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,滴落在徽章中央那盏灯火浮雕之上。血液瞬间被吸收,徽章表面暗铜色的光泽流转起来,仿佛活物般呼吸了一下。同时,李穗桉感到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异常坚韧的联系在徽章与自己的心神之间建立起来。这便是身份的锚定,也是功勋记录与紧急联络的枢纽。
萧茹不再看他,转身走向墙角的铁架。她修长的手指在一排排器物上掠过,动作迅捷而精准,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熟稔。片刻,她拿着几样东西回到石桌前,“啪”地一声放下。
一件折叠整齐的玄黑色衣装,材质非布非革,触手冰凉坚韧,隐隐有细密的银色纹路流转,显然具有不俗的防护力。一条同样质地的腰带,上面嵌着几个小巧的暗袋。一枚巴掌大小、质地温润的青色玉符,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“巡”字,反面则是复杂的云纹。还有一小袋沉甸甸、散发着金属冷光的钱币——并非凡俗金银,而是巡夜司内部流通的“幽泉通宝”,每一枚都蕴含着微弱的阴寒灵气,既是货币,也是某些特殊法阵或符箓的辅料。
“司制衣物,可避寻常阴秽邪气,抗部分物理冲击。‘传讯玉符’,注入元炁或魂念,可短距传讯于我或附近同僚。遇紧急,捏碎,司内有感。‘幽泉通宝’,司内流通之物。一点功勋可兑十枚。”萧茹的声音毫无起伏,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说明书,“你初入引气境中期,尚无资格申领法器符箓。功勋,需自行积累。”
李穗桉默默收起衣物、玉符和钱袋。那幽泉通宝入手冰凉沉重,一点功勋十枚……他想起孙伯说的,一点功勋等于外面一万块纹银!这袋子里的几十枚通宝,换算下来已是笔巨款!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很快被眼前女子那冰封般的气息压了下去。
“申城及下辖三府,凡俗之下,诡异滋生点,皆在巡夜职责范围。”萧茹走到石室另一侧,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、用特殊兽皮绘制的地图。地图并非凡俗疆域,而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幽光,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许多细小的光点,颜色各异,有的稳定,有的闪烁,有的则带着不祥的暗红色。地图中心区域,代表申城的巨大光晕中,数个暗红的光点尤其刺眼。
“红点,为近期有异常波动或新发现的‘凝丹’级诡仙活动区域,非你所能触碰。”萧茹冰冷的手指划过那几个红点,其中一处,赫然是霓裳阁废墟附近!李穗桉心头一凛。“黄点,为确认存在‘引气’或‘筑基’境诡仙盘踞之地,威胁等级‘夜叉’级。绿点,为普通怨念、游魂滋扰之地,威胁最低。”
她的手指最终落在一个位于申城西南老城区、闪烁着微弱黄光的光点上:“‘老槐巷’,第七号院。疑有‘引气境’初期的‘伥鬼’盘踞,已致三户凡俗人家心神恍惚,阳气亏损。威胁等级:夜叉下位。你的第一个任务。”
她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李穗桉身上,那眼神,如同在看一把即将投入磨刀石的钝刀:“子时三刻,老槐巷口。独自处理。若死,司内会有人收尸。若逃,”她顿了一顿,声音冷得能冻裂灵魂,“我会亲手将你的魂魄钉在诡仙陵入口,受万载煞气冲刷。”
没有鼓舞,没有指导,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更冰冷的死亡威胁。
李穗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!独自处理引气境的伥鬼?他才刚刚稳固引气境中期的修为,连刀法都还在练习基础四式!霓裳阁的经历是绝境下的爆发,更依赖帝兵之威,绝非他真实实力!这女人……是真的把他当成了随时可弃的卒子!
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,但紧接着,一股被轻视、被当作蝼蚁的屈辱感混合着对生存的极度渴望,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轰然爆发!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不再只有茫然和恐惧,而是燃起了一簇被逼到绝境的、近乎凶狠的火焰。他死死盯着萧茹那双冰冷无波的眸子,喉咙里滚出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:
“知道了。”
没有多余的废话,只有这三个字。像是在回应命令,更像是在向自己宣告。他不会死,至少,不会死在这种地方!他要活着,要变强,要掌握这股力量,要……让这座冰山看看,他这把“钝刀”,能斩开什么!
萧茹似乎对李穗桉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凶光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察觉,但也仅此而已。她漠然转身,走向石室的另一扇门,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之中,只留下冰冷的气息和那句死亡宣告的余音在石室里回荡。
石室中只剩下李穗桉一人。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巡夜徽章,又摸了摸腰间那柄沉寂的星海沉渊刃。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布传来,刀鞘深处,那奔涌的星煞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翻腾的心绪,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脉动。
他深吸一口气,带着铁锈与符纸味道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。老槐巷,第七号院……引气境初期的伥鬼……子时三刻……
时间,不多了。磨刀石,就在眼前。
他不再停留,抓起那套玄黑衣装和钱袋,大步走出石室。幽暗的甬道向上延伸,尽头是演武场清冷的光线。他的背影在萤石微光下拉得很长,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孤勇,以及被逼入绝境后淬炼出的、冰冷的锋芒。巡灯之路,始于足下,始于这第一场生死未卜的夜巡。